战略管理研究的发展历史

战略管理研究的核心在于回答一个根本问题：“企业如何获得并维持竞争优势？” 围绕这个核心问题,其发展史大致可分为以下六个阶段：

第一阶段：早期萌芽期（20世纪50年代 - 60年代）—— 战略思想的诞生

在二战后，随着全球经济的复苏和企业规模的扩大，管理者开始意识到需要一种系统性的方法来应对日益复杂的外部环境，这个阶段的重点是“长期规划”。

• 时代背景： 战后经济繁荣，市场需求旺盛，企业相对容易增长，竞争主要存在于行业内，环境相对稳定、可预测。
• 核心思想： 战略是高层管理者制定的一个详细的、长期的行动计划，旨在实现预设的目标，它本质上是一个自上而下的、程序化的规划过程。
• 主要贡献者与理论：
  • 阿尔弗雷德·钱德勒： 在其经典著作《战略与结构》（1962）中，提出了“结构追随战略”（Structure follows Strategy）的著名论断，他通过对几家大企业的历史研究，发现企业战略（如多元化）的变化会驱动组织结构的调整。
  • 伊戈尔·安索夫： 被誉为“战略管理之父”，他在《公司战略》（1965）一书中，首次系统性地将“战略”一词应用于商业管理，他提出了著名的“安索夫矩阵”（产品/市场矩阵）,并强调了战略规划的重要性。
• 研究特点：
  • 描述性为主： 主要描述大企业是如何进行长期规划的。
  • 内部视角： 关注企业内部的资源配置和结构设计,对外部环境的分析相对简单。
  • 线性思维： 认为战略是一个线性的、理性的“计划-执行”过程。

第二阶段：环境适应期（20世纪70年代 - 80年代初）—— 外部环境的聚焦

70年代的石油危机、经济滞胀和全球竞争加剧，让企业意识到外部环境的动荡和不确定性，研究焦点从内部的“长期规划”转向了外部的“战略定位”。

• 时代背景： 石油危机、全球竞争加剧（尤其是来自日本企业的挑战），环境变得复杂、多变且充满威胁。
• 核心思想： 企业的成功取决于其战略与外部环境的匹配程度，关键在于找到有利的“位置”。
• 主要贡献者与理论：
  • 迈克尔·波特： 这个阶段最杰出的代表，他在《竞争战略》（1980）和《竞争优势》（1985）中，构建了整个战略管理领域的分析框架。
    • 五力模型： 用于分析行业吸引力,帮助企业理解竞争格局。
    • 三大通用战略： 成本领先、差异化、集中化,为企业提供了基本的竞争路径。
    • 价值链分析： 帮助企业识别和创造价值来源。
• 研究特点：
  • 分析性增强： 引入了大量的分析工具（如五力模型、价值链）,使战略制定更具逻辑性。
  • 外部导向： 战略的核心是应对和利用外部环境,尤其是行业结构。
  • 定位学派： 强调战略的本质是选择一个独特的、有利的市场位置。

第三阶段：内部能力期（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 - 90年代初）—— 资源与能力的回归

随着波特理论的普及，管理者发现仅仅定位在有利行业并不能保证成功，因为很多企业拥有相似的资源，学者们开始将目光从外部环境转向企业内部，探寻竞争优势的内在源泉。

• 时代背景： 市场竞争从“行业选择”转向“企业间的较量”,企业需要理解自身独特的优势。
• 核心思想： 竞争优势并非源于外部环境，而是源于企业内部所拥有的、难以被模仿的资源和能力。
• 主要贡献者与理论：
  • 杰伊·巴尼： 提出了VRIO框架（价值、稀缺性、模仿难度、组织）,用以评估企业的资源和能力是否能够成为可持续的竞争优势来源。
  • 资源基础观： 这是这一阶段的核心理论流派，它认为企业是“资源的集合体”，战略就是识别、配置和利用这些独特资源的过程。
  • 核心能力理论： 由普拉哈拉德和哈默在《哈佛商业评论》上发表的《企业的核心竞争力》（1990）一文提出，他们强调，竞争优势来自于企业整合不同技术、技能和知识以提供特定客户价值的核心能力。
• 研究特点：
  • 内部视角回归： 关注企业内部的“黑箱”，如知识、技能、文化、流程等。
  • 动态与演化： 开始关注资源和能力是如何发展、演化和积累的。
  • 强调独特性： 企业的异质性是其获得超额回报的根本原因。

第四阶段：整合与动态期（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 - 21世纪初）—— 动态能力的兴起

在快速变化的环境中，仅仅拥有静态的资源或能力是不够的，企业需要不断学习和适应，战略研究开始关注企业“更新”和“重塑”自身能力的过程。

• 时代背景： 信息技术革命、全球化、知识经济时代来临，环境变化速度空前加快，“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
• 核心思想： 在动态环境中，持续竞争优势来自于企业“整合、构建和重构”内外部资源以适应快速变化环境的能力，即“动态能力”。
• 主要贡献者与理论：
  • 大卫·蒂斯和加里·皮萨诺： 正式提出了“动态能力”的概念，强调企业在“感知-抓住-重构/重构”的循环中创造价值的能力。
  • 亨利·明茨伯格： 对经典的理性规划模型提出了尖锐批评，提出了“战略是 emergent（涌现的）”的观点，他认为战略不仅是由高层精心设计的,更是在组织日常运营中逐渐形成的。
  • 学习学派： 强调组织学习在战略形成中的核心作用,战略是一个集体学习的过程。
• 研究特点：
  • 动态性： 强调对变化环境的快速响应和适应能力。
  • 过程视角： 关注战略是如何形成和演化的过程,而不仅仅是最终的结果。
  • 整合性： 试图整合外部环境分析和内部资源/能力视角。

第五阶段：多元化与反思期（21世纪初 - 2010年左右）—— 超越传统范式

进入21世纪，商业世界变得更加复杂和不确定，传统的战略理论在解释一些新现象（如平台企业、生态系统、颠覆式创新）时显得力不从心，学者们开始从更广阔的视角，如复杂性科学、制度理论、社会网络等来重新审视战略。

• 时代背景： 互联网泡沫、Web 2.0、全球化深度发展、商业模式创新频出。
• 核心思想： 战略不再仅仅是关于竞争，更是关于“合作”与“共创”,企业是嵌入在复杂社会网络和生态系统中的行动者。
• 主要贡献者与理论：
  • 商业模式创新： 研究重点从“如何竞争”转向“如何创造和获取价值”，如Osterwalder的“商业模式画布”。
  • 平台战略与生态系统： 研究像苹果、阿里巴巴这样的平台企业如何构建和管理多边市场生态系统。
  • 基础观： 强调制度、合法性、文化等社会性因素对战略的影响。
  • 颠覆式创新： 克莱顿·克里斯坦森的理论解释了成熟企业为何会被新进入者颠覆。
• 研究特点：
  • 跨学科融合： 大量借鉴社会学、心理学、复杂科学等领域的理论。
  • 关注非市场因素： 制度、利益相关者、社会规范等被纳入战略分析框架。
  • 强调价值网络： 企业战略的边界变得模糊,更加关注其在整个价值网络中的位置和影响力。

第六阶段：数字与智能时代（2010年至今）—— 数据、算法与未来战略

当前，我们正处于由人工智能、大数据、物联网等技术驱动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战略管理研究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深刻变革。

• 时代背景： 数字化转型、人工智能、大数据、气候变化、全球化与逆全球化并存。
• 核心思想： 数据和算法成为新的战略资源，战略制定和执行正在被“算法化”和“实时化”，企业必须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关注可持续发展和ESG（环境、社会和治理）。
• 主要研究方向与趋势：
  • 算法战略： 研究企业如何利用机器学习和人工智能进行战略决策、优化运营、预测市场。
  • 平台与生态系统战略的深化： 研究超级平台、数据平台、开源生态等新型组织形态的战略逻辑。
  • 可持续与负责任战略： 将ESG因素从“合规”要求提升到核心战略层面,研究如何将可持续发展转化为竞争优势。
  • 战略敏捷性： 在高度不确定的“VUCA”（易变、不确定、复杂、模糊）时代,如何构建能够快速迭代和适应的组织能力。
  • 人机协同： 探讨人工智能如何与人类管理者协作,共同制定和执行战略。
• 研究特点：
  • 技术驱动： 新技术成为战略研究的核心变量和研究对象。
  • 数据驱动： 决策越来越依赖于大数据分析。
  • 价值观念重塑： 商业价值与社会价值的边界日益融合。
  • 研究范式革新： 利用自然语言处理、复杂网络分析等新方法进行战略研究。

演进脉络与核心启示

核心启示：

1. 从静态到动态： 战略研究从关注固定的“位置”（Position）转向关注动态的“过程”（Process）和“能力”（Capability）。
2. 从外部到内部再到整合： 研究视角经历了“环境决定论” -> “资源决定论” -> “内外部匹配与整合”的螺旋式上升。
3. 从竞争到合作再到生态： 战略的边界从单个企业扩展到价值链，再到整个商业生态系统,竞争与合作并存。
4. 从理性到涌现再到智能： 对战略形成过程的理解，从完全理性的“设计观”，到强调组织学习的“涌现观”，再到如今由算法辅助的“智能决策观”。
5. 从单一价值到多元价值： 战略目标从单纯的“股东价值最大化”，扩展到兼顾员工、客户、社会和环境的“多元价值创造”。

战略管理的发展史，是一部商业世界不断变迁的缩影，也是管理思想不断自我革新、走向成熟和深刻的历程，未来的研究将继续在技术、社会和环境的交汇点上,探索企业永续发展的新路径。